中国IC设计产业高速发展后的再思考 (上)

过去十年，中国IC设计产业经历了爆发式增长，一些关键数据印证了这一波澜壮阔的发展历程。例如：2015-2024年，中国芯片设计企业数量从736家激增至3626家，全行业销售收入从1324亿元大幅上升到6460亿元。销售额超1亿元的公司数量从143家增长到731家，前十大设计公司销售总额也从540亿元升至1762亿元。显然，中国IC设计产业已经从追赶者逐步成长为全球市场的重要参与者。

记得黎巴嫩著名诗人纪伯伦(Kahlil Gibran)曾经感叹：“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We already walked too far, down to we had forgotten why embarked.）”这句话经常被用来提醒人们，在取得一定成就后，应该回顾过去，思考未来的方向，保持对初心的忠诚。

于是，在国际集成电路展览会暨研讨会(IIC Shanghai 2025)期间举办的“2025中国IC领袖峰会”圆桌论坛上，我们邀请到了数位行业老兵，围绕中国IC设计行业最核心的成功经验是什么？当前复杂多变的国际国内形势带来哪些挑战？如何面对“内卷”、“出海”、“系统性创新”这样的新课题？等内容，分享了他们各自的所见、所闻与所感。 

从左至右依次为：

鞠建宏 , 帝奥微董事长

代文亮博士，芯和半导体科技（上海）股份有限公司创始人、总裁

庞功会, 物奇微电子市场副总裁

唐睿，奎芯科技联合创始人及副总裁

何宁博士，北京奕斯伟计算技术股份有限公司高级副总裁、首席技术官

杜昕，Imagination高级销售总监

江涛, 瑞凡微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副总裁

回顾波澜壮阔的十年

“从我自己的创业经历来看，2000年前后，当时国内半导体产业的处境十分艰难。就算把国产模拟芯片摆在客户面前，他们也不敢轻易采用，‘国产低质’似乎成了一种刻板印象。EDA领域亦是如此，国产产品很难获得市场信任。”芯和半导体科技(上海)股份有限公司创始人、总裁代文亮博士回忆道。

芯和半导体科技(上海)股份有限公司创始人、总裁代文亮博士

但随着时间推移，情况发生了巨大转变。地缘政治等外部因素为国产半导体产业带来了新的发展契机，更重要的是，本土企业在困境中不断奋进，实现了自我成长与蜕变。如今，国产半导体产品品质过硬、价格亲民、交货准时，这样的优势让它们在整机厂中备受青睐。在市场需求的推动下，众多企业看到商机，纷纷涌入半导体领域，使得相关公司的数量如雨后春笋般激增。

行业发展轨迹似乎的确如此。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到2000年，受互联网浪潮冲击，集成电路专业人才大量转行，国内芯片行业创业艰难，资本不关注，人才留不住，发展缓慢成为普遍现象。但过去的十年里，国家出台多项利好政策，大力鼓励集成电路产业发展，全社会对半导体行业的关注度空前高涨。

政策营造良好发展环境与人才与资本推动产业发展，是北京奕斯伟计算技术股份有限公司高级副总裁、首席技术官何宁博士给出的观点。他认为正是在“政策-资本-人才”间形成了“三位一体”的连带效应——政策带动资本大量涌入，资本促使人才逐渐回流，才使得中国IC设计产业经过十年积累，出现爆发式增长。尽管发展过程有波折和乱象，但产业整体是向好的。

北京奕斯伟计算技术股份有限公司高级副总裁、首席技术官何宁博士

不过，代文亮博士也强调指出当前高端AI领域存在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投入与产出严重失衡”。他希望全行业未来在高端AI领域的发展道路上冷静思考，是要追求大规模扩张，还是专注于细分领域走专业化路线？若大家都挤在同一条赛道，进行同质化竞争，必然会陷入“内卷”的困境，只有探索差异化的发展方向，才是破局的关键。

成立于2016年的物奇微电子也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和亲历者。物奇微电子市场副总裁庞功会认为近十年中国芯片设计公司发展迅速，主要得益于以下三方面因素：

• 外部机遇推动：以往大品牌整机厂商很少选用国产芯片，中美贸易战后国产芯片获得了更多机会，得以在市场中逐步成长。

• 政策资金支持：国内政策及资金的支持，对产业发展起到关键作用。物奇在成长过程中，就得到包括中移动在内众多投资方的支持，解决了半导体投资周期长、资金早期投入少的问题。

• 企业自身成长：国内芯片公司从业者努力奋进，提升了国产芯片的竞争力。如今国产芯片在性能上并不逊色于国外品牌，国产芯片便宜且质量差的刻板印象被扭转，整机厂商更信任国产芯片 。

物奇微电子市场副总裁庞功会

特殊的2024年

其实，不仅是过去10年表现优异。如果把时间轴拉长到2004年，在2004-2023这20年里，中国芯片设计业的年均复合增长率达到24.8%。即便是疫情之后的2023年，在全球半导体萎缩了8.2%的同期，中国芯片设计业的增长率达到了8%。

但进入2024年，有两个数字是值得引起行业注意的：一是尽管中国芯片设计业达到了11.9%，但全球半导体产业增长了19%，这是中国芯片设计业的年增长率第一次低于全球半导体的增长。二是十大IC设计企业的销售总和只有1762.04亿元，与2023年的1829.2亿元相比不升反降，全行业占比也从上年的31.7%下降到27.3%。

这是半导体行业周期性规律的正常体现，还是值得我们高度关注、思考的现象级问题？

奎芯科技联合创始人及副总裁唐睿在对这些数据进行梳理和解读时指出，其实，若剔除AI和数据中心相关部分，全球半导体产业的实际增长情况也不是很乐观，甚至是负增长。在中国，2024年与AI数据中心直接相关的企业营收占比很低，是因为多数这类企业尚处于初创阶段，大规模交付才刚刚起步。

奎芯科技联合创始人及副总裁唐睿

这意味着，抛开AI领域，中国半导体企业的增长情况与全球整体水平的匹配度其实是比较高的。以中国企业9%的增长率为例，剔除AI后全球半导体增长率大概为1%-2%。而且，半导体产业的复苏还呈现出不均衡的态势，与AI相关的IP以及新的Chiplet产品，在2023年营收增长迅猛；传统接口IP和制程不够先进的产品，面临着巨大的竞争压力。

帝奥微董事长鞠建宏则回应称，半导体产业发展存在周期性波动，出现“两年上升，两年下降“的情况属于正常现象。2021-2022年之前的快速发展可能由于政策红利、实际需求以及地缘政治等因素，推动产业达到波峰。而当前下降期时间长、波谷深，对于像帝奥微这样的模拟芯片公司来说，其发展更需要长期积累，不能急于求成。

帝奥微董事长鞠建宏

“企业要做好应对产业波动的准备，如同一名冲浪者，既要享受波峰的成果，也要能承受波谷的压力。”他强调说，虽然行业未来的走势目前难以判断，竞争态势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对企业而言，专注于提升自身产品质量，增强核心竞争力，是在激烈市场竞争中生存下去的关键。

当然，除了产业波动，半导体行业可能还面临一个更大的问题：“内卷”——国内产能从短缺变为过剩，尽管2024年很多公司出货量翻倍，但因产品价格下降，营收增长受限，部分企业毛利大幅下滑，企业的可持续增长面临巨大挑战。

这一观点得到了Imagination高级销售总监杜昕的高度认可——由于内卷，头部企业营收下降但行业整体仍在上升，一些产业地位相对较弱的企业为获取营收不惜代价，这对头部企业的利润率产生了冲击。

Imagination高级销售总监杜昕

“半导体本身是一个长周期的行业，所以大家就是这个命！而且全世界都一样，不单只是中国。但我们的确‘卷’的太厉害了，这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杜昕说。

作为芯片代理销售领域的从业者，瑞凡微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副总裁江涛为大家算了一笔“内卷”账：以MCU为例，价格从此前不到1美元降至现在不到1元人民币，尽管销量翻倍，但单价大幅下降，致使销售额虽增但利润却下滑。

瑞凡微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副总裁江涛

“我们做芯片的有几个周期，一个是‘去库存周期’，一个是‘设备投资周期’。我发现很多公司要么是把产品设计出来之后再找市场，要么是投入了不够合理的研发费用，导致利润都被吃掉。”江涛将研发投资高涨的原因分为两大类：一是人、工程师。工程师为什么这么贵？是因为你“卷”、他“卷”，你挖我、我挖你，无形间抬高了“水位”。二是为了快速抢占市场快速出货，投资上游晶圆、设备、芯片制成来降低成本。

为此，他呼吁为解决行业困境，实现良性循环，业内企业应加强联合，减少内卷，共同对抗国外竞争对手。同时，市场应进行合理的优胜劣汰，让难以抵御风险的中小企业有序退出市场 。

“打铁还需自身硬”

除了激烈的内部竞争，坦率地说，中国半导体产业发展的外部环境也不容乐观，所以提升产品竞争力肯定是第一要务，习总书记也常说，“打铁还需自身硬”。而且，长远来看，国产芯片公司肯定不能永远只做原位替换的产品，不能永远只做市场的跟随者，一定要在深刻理解的基础上，围绕客户的应用需求做差异化产品。  

强化客户服务，深耕细分赛道

“在提升竞争力方面，关键在于提高企业自身‘护城河’”。江涛指出，中国市场规模庞大，企业很难全面覆盖，因此要尽可能地贴近客户，赢得原厂的信赖和认可。在销售模式上，要针对不同规模的客户群体制定差异化策略：

• 头部顶级客户，设立专门的销售和技术支持团队，提供专属服务窗口；
• 针对PC、消费类电子、汽车医疗、新能源等赛道的中型客户，组建专业技术团队，深入了解其需求并提供支持；
• 面对中小成长型和创新型客户，安排小型团队为其服务，同时借助电商渠道拓展业务，形成全方位、多层次的客户服务网络。

此外，在细分赛道要做到深耕细作。以 PC领域为例，不仅要服务好头部客户，还要全面涉足CPU、存储及外围产品等领域，为原厂提供客户市场竞争情况的详细信息，展现代理商的价值。

以多元合作赋能中国企业 

“Imagination主要扮演着赋能者的角色，通过与中国IC企业紧密合作，助力其提升产品竞争力。”杜昕表示，其一，持续推进GPU产品迭代，为中国企业打造更具竞争力的产品提供技术支持。其二，凭借在软件生态领域30多年的深耕，为开发者提供便捷易用的基于IP的开发方式，这是Imagination竞争力的重要体现。其三，在硬件和软件方面与 IC企业协同合作。例如，针对受地缘政治影响较大的数据中心、云桌面领域，协助中国 IC企业快速开发相关产品；在车载芯片领域，通过创新微架构，帮助客户打造出更具竞争力的产品。

锚定后发优势与定制化创新

中国半导体公司与全球大型国际半导体巨头相比，规模相对较小，但具备足够的后发优势。在进入市场时，可以借鉴前人经验，发现市场需求未被满足或问题解决不完善的地方。

“就像我们进入蓝牙音频市场时，通过增加功能提升了产品的功耗和性能，尤其是在降噪方面表现出色，成功开辟了市场。在AI芯片的视觉识别领域，我们将硬件识别算法融入其中，相较于通用AI芯片，在速度和功耗上具备明显优势。”唐睿说。

此外，以往外企芯片产品往往缺乏针对中国客户的定制化，而如今中国整机厂商在全球市场占据较高份额且创新能力突出，对芯片提出了定制化需求。国内芯片公司应抓住这一机遇，灵活配合整机厂商。整机产品与芯片的协同发展，将有力提升产业整体竞争力，当前中国品牌在全球市场的崛起也为芯片产业发展创造了良好环境。                                                                                                                                                                                                                                                                 未完待续